十苟叔一到家后,穿上那件旧衣服又就凿石料去了。凿着凿着,他就乐乐地唱起了山歌来。一唱起山歌来,他就不知疲惫。唱山歌时他那喉咙就变得粗粗哑哑的,好嘹亮,传到了遥远遥远,飞过了山坳,给幽寂的山冲带来了无艰的欢乐与活力……
十苟叔从来到这里的头天起,他就没有歇下过一天。手凿肿了,他用绷带裹上田七、青袍、牛青团等药在晚上敷上,第二天清早解下来后,这手就好多了。他毕竟老了,又歇懒了几十年,怎能与后生时代相比。每天晚上回到这工棚屋里,他都要给手敷上药,在后来的几年里都是如此。附近的土药挖完了,他又去很远的山背野岭去采。一天天,一月月,堆在棚门口的药草如座小山包。
三伏天的一天中午,日头正当顶,辣辣的,大地是燠热燠热的,那当阳的石头似乎一碰就会着上火星子,就会马上燃烧,那石头路早已火烫烫的,足一踏上去就如煨般。荒塘地周边矮矮的茅草上的几只疏蝉,上午还懒洋洋地叫着,可到了这时,拉不开了嗓门,连半点悲哀的残叫声也没有。十苟叔趁着这时工地上无法凿石的午间,便又出去采着山草药,到晚上空闲的时侯,好给挥锤的右手敷上草药,到底上了年纪了,挥了一整天一整天的锤,手上的关节就酸痛酸痛难受,有时痛得一整夜都难入眠。他知道近处没有山草药了,必须要去罗霄山脉中段那边的瀑泉水洞的周围才有。这也大概是有泉水的缘故,山草药也长得特别茂盛。去那边七拐八弯至少也要有好几里路,荒塘地里的人家在大旱天里就要去那儿取水,山下周边的泉下也都早断了源。得虎的设想就是用直隧道拉直山岭的办法把那边的瀑泉水引入到荒塘地里来。得虎真是个很聪明人的,他要用智慧与顽强来创造着这一节伟大的工程,他凿出的这一里多路长的隧道,把水从瀑泉口引过来,这将一定结束着荒塘地村自古以来严重缺水的历史,将给大家带来着无限的幸福与欢乐。听起来这一里多路的隧道是这么样的简单、容易,可是在这山冲里,没有任何机械和现代化的开凿的工具,仅凭着錾子一下一下地錾着凿着,最后将这一里多路的隧道錾出来,这是多么的不容易啊!不难怪那么多报纸都热烈地赞扬着得虎是当代的活愚公!是的,他真伟大,真了不起!现在的荒塘地无论遇到怎样的旱灾,都能保足里面满盈盈的水,保足全村人的生产和生活。但是现在大家到了旱天里吃水用水还得要到山岭那边去挑。走在路上,十苟叔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得虎时他说的话,得虎告诉着他说,要是他自己不残废的话,他一定要在这山下筑上一口大净水池,用管子从隧道里分出一部分水出来,流在净水池里,然后再用管子把泉水接引到各家各户。嗬,到时山里人也能用上自来水啦。山里人要用上自来水这也是得虎梦寐以求的夙愿。得虎残废了,这个夙愿就难以实现……十苟叔背起锄头在爬着山,爬了好一阵后,离泉水洞不远了。他开始在荊丛里寻找着石青袍,牛犁草。他橫转竖转,转到了泉水洞的正前方。
泉水洞多美啊:一座高高的山峰矗立在他面前,峰上那树荊密密麻麻显得多么葳蕤,峰垇处黛魆阴翳,翠色欲流。那峰上就跟下面截然不同,那上面栖息着的鸟雀,时常在翙翙的鸣叫,很动听。看上去山壁多么陡峭,谁都不敢爬上去。峰的中段就光秃秃的了,青青的山壁袒露在前峰,显得几多峥嵘与狰狞。那凸凹的石块嶙峋突兀,就在这上面自然构成了几条交错的兽路,蛛丝般地飘挂在峰前,迤迤逦逦如梦幻般。把中段和上面连起来看,那峰上就如一顶厚厚的碧冠,在严严实实地盖着。就在这绿色向上延去的中段处,无数绺细细的瀑泉就从那儿湿湿的黑边里流出来后,便马上嵌入峰壁的坎里垂流而下,让人看上去似乎觉得这泉水是山峰脸上刻着的皱纹或时间的年轮。细细的泉水刚落下地,几绺与几绺又合在一起,再形成一大股泉流,落地的时候发出哗哗啦啦的响声,似乎要展示着它们团结的力量。听上去真如铃铛在碰撞中的响动,如奏出了一支曲子。因为它的长年累月的流泻,山头坡地被冲泻成了一个大坑,如大井口一般,深深地凹进石头地里,里面的水清清亮亮,晕波粼粼,饱含几多仙意。略一抬头就看见井的四周半层楼高的峰壁被瀑泉泻落的力量冲得凹成了半间房子大小的洞窟,冲下来的泉水就从这洞窟的前面流出。这里冬暖夏凉。冬天里这地方雾气腾腾,入天为云,暖气常恒,就算下雪天来这里洗个澡也没有寒意;三伏天里,这地方也总是凉意习习,清冽爽身,悦心惬意,催生快乐。得虎挖凿的隧道就是把这股硕大的泉水引入到荒塘地里,引入到各家各户里。看到这景想到这些,十苟叔打心眼里无不佩服得虎雄心与理想。
十苟叔边在荊刺篷里寻找着石青袍和牛犁莫,边听着泉洞里如曲的响声。一阵后,突然觉得泉洞边响声有些异常。是什么?当他从荆荫簇里扒开树枝叶抬头看上去的时候,被一个赤身女人的背影吸引住了。她站在洞窟的门内,一担水桶就丟在门口。十苟叔想,不知是山下哪位女人来了取水,还是什么精怪妖仙下凡。想了一会儿,便对后者排除了。在这热热的天气里挑一担水回家真不容易啊,他刚来这么一想一说。那哗哗的水声更吸引着他,他不得不把眼睛投上去了。女人在洗凉水澡。他记得,这是他人生中的第二次看到女人洗澡。头一次是在二十多年前,那时妻子在重病,自己不得不给她洗澡。今天算是第二次了,当然今天离得很远,而且两人互不相识。这女人的脸面对着洞窟的里面,只露出嫩白嫩白的肩背,如藕节一般的皙白,不见一点疵瑕之处。背部两边肥肥嘟嘟的,好圆润丰腴,看上去不露筋胳凸凹的纹痕或肌骨的滑陷处。她把双手的指头并好后慢慢地紧紧地合在了一起,看上去恰如勺子一般。她慢慢地蹲下,身子弓一样的往那低陷的泉水坑里弯着,弯到跟坑里的水接近了,就伸着“勺子”舀上水喝了几口后,便又往头发上泼了几勺。然后忙就往头发上抹了几抹,头发上流着水,她又顺势从上往下抹下来。长头发任随着她那手儿摆弄,在不停地曲着直着合拢着分散着。经过一阵擦抹,头发就变得清清亮亮了,接着,她忙地一把往后散去,瞬间,肩头的头发波浪一样地披着。随后她便把身子稍微抬了抬,接着更大幅度地弯下了。这时,她用这“勺子”快快地舀上水抬高了,反过双臂儿,就这样轮流往左右两边的肩背上掬上着水,好一番后,“勺子”松开了,双手左右两边擦拭起来。大概是这样她才感到着舒服爽快。接着,她反过手来在湿润的肩背上轻轻快快地拍拍打打,那肌肉就在弹弹跳跳。之后,便将手伸到波浪式的头发下面拱着拱着。这时大概是有头发掉在肩头上,那手指尖轻轻巧巧地攥住后,顺着那大杵槌般的手臂一直往下滑落下来,直到掌上。她用低下的眼睛在细细地瞧着,大概是她从上面发现了什么似的或者是在研究着什么似的……好一阵过了,她从从容容地把脸转过来了,毫无一点顾及。她这姿态正好朝着洞外,看清了,她那脸儿鼻子双眸什么的都能看得清了。十苟叔精心地看上去了。这个女人浓眉大眼,莞尔的微笑总挂满在脸上,正因为这时的舒畅,才叫眼睛半睁半眯的,看上去好像是观世音菩萨在莲花上盘坐修行一般地自顾地专注。她那宽宽的额头白白亮亮的,毫无一点阴晦之气,不见细纹的跳动。那小小的嘴唇,被两颊自然隆起的而又富有润泽的脸颊挤缩得细细的,两片唇儿很有精神地微翘着,好像两爿微红的花瓣,也好像一只张着红潮的飞蝶,正欲欲跃试地等待着起飞。那挺直的鼻梁高高的隆起,自然是那桃形的又是桃红色的脸蛋的分界岭。再往下看上去,那胸乳高高地隆着,如两只蹲着待飞的鸽子或许两只欲欲跳动的白兔子。这时,她一只手拢起那乳罩,大概是为透气,乳罩是缕空的,欲盖弥彰地飘在奶乳的上面,并无扣关之意,如一只硕大的蝴蝶在飞行前微微招展着翅膀。白白深深的胸沟袒露出一种高山深壑分明的味儿。她那肥肥宽宽的腰肢,不时地弯下去又直起来。她另一只手握成酒盅一样,不时地往胸前掬着水,几个回合后,便将这成蛊的手指散开,贴在胸前上,贴在奶乳上,不停地擦拭着。胸肌在颤颤抖抖,奶乳在弹弹打打。在这境界里,她觉得很安全,才放肆地洗抹着,抚弄着,大概是因为这种洗涤与抚弄才让她倍感觉到舒惬和过瘾,她才把嘴里的舒畅不时地发出“嘘嘘”的快慰之声……
这三伏天里,蹲在这刺蓬里的十苟叔当然是热得难受了。他感到左右为难,这时自己趁机钻出去可对那女人来说是不太好的,也别惊吓了她。对自己虽说是巧遇可也不算是件光彩之事,并且只仅仅是饱着一点眼福,可咱自己也快六十岁了,难道还这般好色么?另外是熟悉的女人还好说,她可以理解,原谅他,可对一位素不相识的女人来说,让自己这么一个突闪地钻出去,万一吓坏了她可也不得了,一时难得交代,她的男人她的全家肯定会找他的麻烦,到时会落得没吃羊肉一身臊,没吃鱼儿一身腥。还有这儿两里多路没人家的,万一被她倒打一把,那就叫自己吃不完兜着走吧。但这地方也不可去久呆着,除热得他大颗大颗的汗珠流下来了外,那细小的麻黑长足蚊不时地叮上他一口,叫他痒痒痛痛的,十分难受。这怎么办?他想来思去总找不到一个很好的办法。总不能这么个窘况一直下去吧?最后,他倒还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
十苟叔轻轻地跨前一步,从地上捡起两颗拳头大小的石头,朝着远处她的正前方的刺丛里扔了过去,石头刚落地就欻啦一声响。他转脸朝她一看,这果真奏效。她听到响声后,忙瞠目竖耳地懵愣了一下,接着就三下两下地穿上衣服,朝那石头落着的地方又看了几眼后,却没发现什么动静,就又停下来了。他又趁她没注意的时候,将手上的另一颗石头扔过去,口里还发出几声蟒蛇的声音——嘶嘶——。果然奏效,她很慌张了:全身拖着水淋淋的衣服,忙三下两下地把水桶装上水,顺着那小路,惊慌地夺路而去,走了好远后,才转过头往后方看了几眼。
十苟叔从荊刺蓬里钻出来了,一身大汗淋漓,连裤管也湿透了,身上被长足蚊叮得凸起着密密麻麻的小红血包包。他扛上镢头,拎着挖出的山药,向那泉水洞的地方走去。他喝足水,两手在身上大把大把地抓搔了好一阵后,就大口大口地吐着热气。他凉待了一阵后,就顺势靠在洞泉岸边的石磴上,顺手从兜里摸出根纸烟,揿上打火机。他边在噗儿噗儿地吸着,边在想着:刚才这女人好像在哪儿见过似的,在哪儿?对……对,莫非她是得虎的妻子兰英?据说,自从得虎残废后,她就每天从早到晚在外面忙着活,为了维持这个家,家务可累得她每天顾不上吃饭,她为了柴米油盐钱,常常抽出时间跑到山外给施工队建筑队做点零工,送着茶水。大家也知道她家的情况,工地上的老板们也常常给予她一些照顾。近晌,山外新建的公路上需要的石料更多了,因此她就回到了离家不远处给那伙采石队做做临工,挑挑水给他们解解渴。十苟叔虽然去过得虎家好多次,可他每次去都没见到过她,只偶尔听得虎在谈话中得知兰英的大概模样。他知道她很勤劳很持家很爱得虎,尽管得虎残废了,可她总不以为然,一直还是那么样地爱着他,呵护着他。他也很爱她,每天看到她这么泥一身水一身气喘吁吁地回到家时,他总偷偷地流着泪。得虎每次在谈到她的节眼上,都是眼眶红红地说上,我这么个样子,这么个一坨活木头,这么个该死不死的东西,就永远地连累了她,成了她终生的累赘,给了她终生的痛苦。我每次想到她的时候,就非常地难过,心如刀绞。如果说人死后有来世的话,那么我下辈子就甘愿做她的牛马,来偿还着她今生今世对我的这般呵护与照了顾。如果没有来世的话,我宁愿早一天死去,早一天让她解脱,我若不是为了这荒塘地,我早就去死了……每次说到这里,得虎就嚎嚎地哭起来了……十苟叔在想,刚才洗凉水澡的女人肯定是兰英。在这么个炎热的日头里,在这般午休的时间,在荒塘地的山岭上,除兰英之外,可还没有如她这样困苦劳累的第二个女人了。据说她每天都是这个样地抓紧时间劳动着。想着想着,他肯定地说,我相信今天除了她来这里挑水外也不会有其他的女人了。对啊,刚才看到的,她挑着一担这么大这么重的水桶,可一点也不吃力地奔走着在这山路上,这一定是她。回想有一天得虎告诉着他说,说兰英的力气大,她能顶得上一个男劳力。对,她一定就是得虎的妻子兰英,十苟叔肯定地说着。想到这里,十苟叔在心里惊奇地说,难道这也是缘分吗?是这样见面也算是缘分吗?好一阵过去了,十苟叔身上的炎热也已经散尽了。他望了望天上的日头,觉得快到下午开工的时间了,于是,他便背起山药下山了。
赚钱不易采石难,
朝夕锤錾事业艰;
焱焱暾暾采山药,
巧遇红云洞泉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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